3月12日下午，海信集团董事长周厚健在海信大厦参加了一个“信印”标志的揭幕活动，表达了海信对“诚信”的至高尊崇。之后，他在集团每月例行的经营工作讲评会前宣布，已辞去海信集团董事长职务，正式退休。董事会已选举原副董事长林澜博士接任董事长。

周厚健1957年8月出生于山东牟平，今年65岁。

与周厚健类似，改革开放后中国和彩电业相关的黄金一代企业家，基本都出生在50年代后半期，如创维的黄宏生（1956），TCL的李东生（1957），京东方的王东升（1958）、康佳的陈伟荣（1959），他们都是在1978年走进大学，学的都是无线电。时代造就了他们，他们无愧于时代。

在这批企业家中，周厚健是做电视时间最久的一个。他1982年从山东大学电子系毕业就来到海信的前身“青岛电视机总厂”，十年后担任厂长，以每天基本上都工作十六七个小时的强度奋斗了几十年。

他常说：“想喝着茶把企业做好，那是异想天开。”

今天的海信集团拥有海信电视、东芝电视、gorenje、科龙、容声、ASKO等多个B2C品牌，在智慧交通、精准医疗和光通信等B2B新兴产业也处于行业领先。

2021年，海信集团销售收入为1755亿元，其中海外收入占比达41.3%。

图片2020年夏天我在青岛拜访周董时，得知他正在考虑退休。

这并非是由于青岛市国资委的干部管理要求。因为2016年青岛市政府就决定，延长周厚健的退休年龄，“这有利于企业家精神的延续，也有利于海信的持续发展”。

但周厚健说，他不会拖时间，最多不会干过65岁这一规定时间。

原因有二。

一是“通过机制、团队、文化而不是个人，才能更好地发展海信的各项业务”。他认为靠一个“大脑袋”决策是要出问题的，他从不认为一个企业的“某某人时代”是正常的；

二是身体状况让他越来越有一种“极限感”。

我第一次得知他患有强直性脊柱炎，会有“晨僵”，早上醒来要慢慢活动差不多一个小时，关节的僵硬感才会消失。他说：“人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极限，等到站不起来了再退休，是对海信的不负责任。”

周厚健非常低调，不愿当公众人物，很少接受采访。第一财经“改变世界”栏目一直希望采访他，我数次相邀都被婉拒。

周厚健说，他大学毕业时老师给过他两条忠告，第一要多学点历史，第二不要做人的工作，因为他性子急，“经常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把可以说得很漂亮的话说得不漂亮”。

他说：“我的秉性使我看到不对的事，马上就要说出来，说得对与不对，别人可以批评，但是我要说。这在企业里是可以的，大家理解，对外就有些麻烦，所以我尽量待在企业里。”

今天，周厚健退休了。过去他一直用业绩说话，用品牌说话。其实，他说过的很多话都像海信品牌一样有价值，只是鲜为外人所知。他不仅是海信产业的开拓者，也是海信文化的奠定者。

这篇文章既是向周董表示敬意，更是希望他的一些话能成为企业界的共同财富。

周厚健认为，企业是持续经营的组织，做生意和做企业有明显区别：只考虑今天如何提高收入、提高利润，不考虑明天的发展，是做生意。而做企业，则是任何事都要考虑今天、明天的统一，要讲长远、讲未来。

在他心目中，做企业，就要做到质量为先，技术立企，稳健经营。

关于质量，周厚健的观点是——

“一个企业，其产品质量几乎是用户唯一能长期记忆的要素。”

“在质量问题上心软的结果，就是产品在市场上没有立足之地。”

“每一位与质量工作相关的海信人都握着海信未来的生杀大权，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质量问题首先是个道德问题，是价值观问题，不能统一认识，就不相为谋，那就请其离开！”

“技术和质量是经营的桶底，其他因素都是桶帮，没有桶底，桶帮再高水平也是零。”

关于技术，周厚健1992年任厂长后就将设计科更名为研究所，成为工资待遇倾斜的“特区”。此后无论外部环境怎样变化，海信对技术领先的追求从未改变。在他看来，“凡是中国企业不掌握核心技术的领域，外国品牌都能叫到高价。凡是同质化、技术门槛低的领域，一定会打价格战”。

当年一家日本家电企业曾这样评价中国同行，“中国的企业就是一帮水果贩子，市面上需要什么水果，它们就包装什么水果。他不是种水果的，更不是种优质品种水果的，而只是水果贩子”。周厚健说，海信要做的就是那个种水果的，而且是种优质品种水果的。他在内部邮件中说，“如果没有自己的芯片，我们永远是二流厂家，没有自己定义产品的资格”，“差异化是我们摆脱‘跟随’的有效途径”。

“自主创新当前看是一碗饭，长远看就是一条命。”在周厚健的坚持下，2001年1月海信在上海组建了一支平均年龄28岁的研发团队，经过1600多个日夜的攻关，成功研发出中国视频领域第一块具有自主知识产权且实现产业化的数字电视处理芯片——“信芯”。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专门写来贺信说，“立足自主研发和技术创新，企业才有生命力；拥有自主知识产权和核心技术，企业才有竞争力”。

“信芯”问世半年内，同类进口高端芯片由15美元降到8美元，中低端芯片从13美元降到6.5美元，平均降幅40%以上。

周厚健认为“企业光有规模的扩张，没有根基的强壮，是不可靠的”，“企业要专注才有积累，而不是今天往左迈一步，明天往右迈一步”。海信在激光电视方面提前布局，投入7年才见曙光，但始终不放弃。

周厚健认为“坚持制造是中国发展的长期战略”。从2012年开始，他亲自推动海信的“制造提效”，从设计、工艺、制造、材料、试验、仿真等环节持续改进和推进标准化、系列化和模块化，“从低成本竞争优势转向质量效益竞争优势”。2021年，海信将“引领以智能化为核心的先进制造”写入企业使命，周厚健重申，今后很长时间，海信仍然会以制造业为重心，做到“引领”世界。

可以说，周厚健领导的海信，在高质量发展方面一直走在时代前列。

周厚健多次说，支撑海信不断往前走、不断提升的最重要的东西，是海信的风气、海信的作风。

2019年海信创立50周年之际，1955位员工以关键词方式列出了自己心中的“海信家风”，“诚信”高居榜首。

“海信可以因无能而关门，但绝不要失信换来的‘发达’。”周厚健说，在企业经营活动中不讲诚信的行为，即使有利于当前任务的完成和经营指标的改善，其结果也必然是将企业推向堕落。

“不诚信实际是在积累企业风险，追求无德的利润实际是为企业未来埋下祸根。”

2013年4月3日，海信罕见地召开“经营行为纠偏专题会”。周厚健在会上明确提出“坏利润”的概念——扭曲了海信定位（“成为诚实、正直、务实、向上的企业，成为国际知名企业”）、降低标准、影响安全、透支未来换来的利润，都是坏利润！“坏利润就是毒品，一旦迷恋上，海信就没有了未来！”

这一年，海信颁布《海信集团诚信守则》，作为所有管理办法的上位法，其效力高于所有管理标准，将“诚信经营”作为全体海信人的行为准则和立足世界的第二个“身份证”。

周厚健强调：“我们必须认真检点员工关系、商家关系、合作伙伴关系、消费者关系以及企业内部管理的各个环节，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坚决与不诚信划清界限，坚定不移地剔除‘坏利润’”。

海信每年的集团年度经营工作会，《年度诚信经营工作报告》是重头报告之一，公布员工、供应商、服务商、专卖店商家和消费者对海信的诚信度评价，点检通报尚存的不诚信问题，督办整改。

在一次产品规划会上，一位工程师的下属在回复激光电视某关键部件的成本时，未经核实，信口报数据，面对错误工程师没有主动纠正，反而力证下属的说法，帮忙掩盖错误。周厚健认为此事触及了技术人员的底线，写了长达千字的邮件进行批评。

“我经常为海信自豪的是，集团公司管辖干部的话，几乎不需要甄别其真假。这不仅促进、保证了海信风清气正，也使得我们敢决策、有效率。30年前，海信一位技术很好的老工程师，因为在重要事件上讲了假话，从此在技术队伍中无立锥之地，大约半年多时间里便被迫调离海信。这才是一个正派的群体应有的反应。”

“请记住真话最美，即使乍听起来不好听。”

“实事求是，不说谎、不吹牛、不报假数是企业最重要的文化内涵。企业往往有吹牛的恶习，但它损伤的是企业风气，代价将是长期的。……无法想象没落的文化上能附着健康、有效的管理。因此只要文化不健康，再好的管理规定是无法落地的。”

周厚健相信，“在现在这样一个交易耗时很短、靠鼠标点击就能完成交易的年代，‘诚信’反而变成了一种更加重要的品质，而且越来越重要。质量就是人品，不能够诚心诚意为质量负责，就是没有诚信，你也得不到信赖”。

除了诚信，周厚健还高度关注并长期致力于营造企业的正直和正气。

他要求企业全员“一身正气地做人、一丝不苟地做事”，坚决反对企业的内耗、跑官儿、小圈子。

他说：“在海信不会有人说，谁是谁的人。有人认为企业大了，宗派是很难避免的事，但企业出现宗派，是一把手的问题。一旦发现宗派，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肯定要去拆台。在一个企业里面，过分密切的小团体是不正常的，要以工作为原则，不能以交友为原则。”

海信禁止给领导送礼，不提倡节假日大家凑到一块儿喝酒吃饭，更不准用公款在一块吃饭。

2015年10月，周厚健发出内部邮件：“节日有人给我发短信：要来看看我。这不就暗示要送礼吗？！收到短信我十分震惊和忧虑，联想到我们有些干部竟然甘愿给领导拎包，我感到很不舒服！这是不是海信文化在倒退？我很警惕企业文化走向庸俗化！一个企业，上下级如果需要依靠‘关系’，那就是这个企业消亡的开始。”

“多年来，海信有优秀的企业文化传承，各级干部员工不需要处理复杂人际关系、不需要讨好领导，一切以工作为重，从而形成简单的上下级关系、务实向上的工作氛围、纯净和谐的企业风气。我一直认为下级对领导最好的‘奖赏’就是尽职尽责，领导对下级最好的‘奖赏’就是公平公正，绝不是其他。”

“任何人希望取悦上级的做法都是庸俗的！而任何享受于下级的过分‘关心’的风气必须‘打掉’。健康的海信文化以及自我修复和纠正的系统能力先于企业经营，否则不可持续！”

周厚健反对“好人主义”，倡导“有原则的团结才是君子”“丧失原则的‘团结’是‘小人’”。他说“为官避事平生耻”，“凡是丧失原则的‘老好人’是无法将企业做好、无法带给员工福祉、更无法净化企业风气的”。

周厚健反对大企业病、官僚化和高高在上的干部作风。2013年他在电视讲话中向所有管理干部发出“深入一线往前站”的警示，并向全体员工发出督促干部作风的吁请。他对干部深入一线有明确时间要求：在你管理对象的主要工作现场不得低于70%的上班时间，管工厂的领导在办公室最多呆30%的时间。

周厚健一直强调，腐败是组织及全员公敌，腐败和不正之风是组织的癌症，并且是可以传染的癌症。有贿赂现象和风气不正是企业灭亡的最大原因。“拿个人的小钱换企业的大钱”是干部员工的高压线，宁肯丢掉面子也要坚决清除干净。

他说：“腐败给企业带来的损失远远、远远大于贪污，可能他腐败受贿了‘1’，企业损失了‘10’，甚至是‘100’。更重要的是，这种受贿败坏了企业风气。组织风气被败坏了，这个组织还能生气勃勃？”

拥有9万名员工的海信，即将在今年跨入世界500强。

作为技术偏执狂，周厚健为海信奠定了创新与研发的工程师基因；

作为长期主义者，周厚健推动家电转型升级，为海信留下了超前的产业布局；作为文化奠基者，周厚健为海信留下了诚实正直的企业文化和风清气正的组织氛围；

最后，作为既得利益的勇于牺牲者，周厚健带头放弃可以终身持有的股份，为海信夯实了“人在股在、人退股退”的股权激励机制，让企业发展获得长久不竭的内生驱动力。

周厚健勤于思考，博览群书，既有“理工男”的技术痴迷，也有浓厚的社会责任和人文底蕴。2017年，海信集团研发中心从青岛市江西路11号迁往位于崂山的新研发园区。此前一年，围绕江西路这块土地的用途，内部有几次讨论，如果开发房地产，预计会产生十几亿元收益。但周厚健说，决不能做房地产。两年多后，一座以“科学和自然探索”为主题的1.3万平方米的海信探索中心在这里落成，向社会开放，迅速成为网红打卡地。

周厚健说：“地的市场价值确实很高，但青岛市政府已经帮海信解决了一块很好的研发用地，我们要好好做研发，而不是掉进钱眼里。海信几十年的发展，我深刻知道技术的重要性。技术创新的前提是好奇心，爱因斯坦说过‘我没有特别的天才，我只有强烈的好奇心’。所以海信团队走遍全球知名的科学博物馆，学习借鉴，最后建成了这个探索中心，希望从科普的角度唤起大家的好奇心。”

2019年，海信在青岛还建成了一所九年制的海信学校，开学就成为“牛校”。2020年，周厚健在海信学校建校一周年仪式上谈到自己的教育观：要打造风清气正的育人环境，绝对禁止“庸俗化”，要发展公平而有质量的教育。

周厚健在海信的40年，诠释了以创新为灵魂的企业家精神，也诠释了诚信正直的企业家作风。对中国企业家群体来说，后者的借鉴性可能更大。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这是周厚健留给我的印象。我祝他圆满退休，身体健康，也愿他的精神在海信和中国企业界永不退休。